聊聊《三體》

renyuneyun 2021年04月23日(週五) 1 mins

《三體》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說,我在大三大四時候讀了它,後來又看了《我的三體》這一改編動畫。每次看的時候都隨着自己思緒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新看法,而看其他人的評論也會讓我產生更多的思緒——當然這就未必是針對小說內容了。近兩日聽了「自得琴社」參與創作的民樂版《夜航星》,順便聽了聽其他人的改編版。在此過程中,我又看了看評論和彈幕,忽然感覺想寫寫自己的看法。

很顯然的是,小說是作者想講的故事,所以故事本身的解讀是在於作者心中的。但沒有人是完美的,也沒有語言是無歧義的,所以讀者的看法必然會和作者寫作時的看法不完全一致。因而,作者的解釋可以參考,可以作爲主幹,但也不必奉爲圭臬。

本文首先談談我對其整體以及對其進行解讀的看法,然後談談我對其中幾個比較重要也是比較爲人們津津樂道部分的一些想法:章北海、地球三體組織、三體遊戲、宇宙設定,以及面壁計劃和執劍人。

整體

如我在本文一開始便已提及的那樣,我覺得《三體》是一部很有意思小說。既然是小說,那就必然不如科學研究一樣嚴謹,但也沒必要這樣苛求;我覺得它有意思,是因爲它是我比較喜歡的科幻題材,而且同時又去探討人文;之所以加上一個「很」字,是因爲它願意去構思去設計每個劇情,使之儘可能合理。

至於我爲什麼不直接用很常見的「硬科幻」來形容它,是因爲不同人對「硬」的定義區別很大,所以這個詞本身就比較難以界定,用出來的話很容易引起誤解。

有人說它對女性的刻劃不夠,甚至上升到劉慈欣本人如何如何。但我倒是覺得,該小說中對女性的描述基本符合我看到的女性+社會刻板印象,於是可以說是很合理的設計。你當然可以爭辯說社會刻板印象不對,我也覺得不對;你也可以嘲諷說「死理工男」,我也沒法否認,畢竟我確實是學理工科的也是男性。但這是社會問題,不足以成爲你去如此激烈攻擊小說乃至作者的理由。甚至還可以這麼說:作者設計的這些女性角色的性格在現實世界中一定存在,因爲人是多樣的,所以抨擊作者如此設計的人本身纔是反對多樣性的人。

《三體》給我帶來影響的除了科幻本身,還有人文方面的,這也是所有文學作品都會多多少少帶來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讓我重新掌握了關注和思考宏大話題的能力——不是僅僅看到,不是僅僅跟着某個人的思路走,而是自己去重新思考。我的思維之前被限制在了只會關注微觀內容,默認(或者說迷信)通過某一給定模式即可依靠解決每一個微觀問題來解決全部宏觀問題。當然,我知道如果我把這句話直白地說出來,很可能會有相應的小將和鬥士直接給我扣帽子。我很慶幸自己現在已經跳出了這種思維限制,看得到微觀也看得到宏觀,可以淡然地比對各種聲音,並形成了新的結論的雛形。

如我在其他地方表述地一樣,打破這種迷信的一個因素是我學了機器學習/模式識別和一點博弈論,並且掌握了將實際行爲和數學理論進行對應的能力。於是我看到了,這種解決一個個微觀問題的方式其實只是不斷尋找局部最優解,但局部最優解往往並不是全局最優解。在此之前,雖然我在高中也搞了OI學了許多算法,知道貪心算法往往不對,但卻缺乏一個將這種數理理論和社會實際連接起來的能力。

章北海

章北海這個人被很多人品評過了,有人稱他是沒有面壁者身份的面壁者。確實,他身上的閃光點實在太多,以至於其唯一做的“錯事”(槍殺化學推進派科學家)都可以被原諒——更何況他還死了。

可以說章北海的死亡那一部分的故事是對章北海最好的讚頌:雖然冷峻乃至冷酷地做着許多人不理解的似乎反人性的事情,但他最後卻仍然是因爲心中的人性而死,而且死得十分豁達。當然這一部分也更凸顯了褚岩的智慧,畢竟防守反擊比主動出擊要給人道德壓力小很多,在“舊道德”還難以打破的情況下是最佳的選擇。

但許多品評的人似乎忽視了一點,那就是章北海是如何作出了「正確的」選擇的。除了軍人的素質外,其中最要緊的是能夠對未來發生的事情進行正確預測,而這一能力並不是章北海所固有的。對這一點,故事中給了十分明確的解釋:章北海採信了「未來史學(派)」的研究成果。而章北海之所以採信他們而非別人的預測,正是因爲他們屢次預測正確。

這裏的未來史學(派)很像《基地》系列中的心理史學,甚至也許就是模仿了這一設定。兩者本身的理論細節都沒有給出(當然也沒可能給出),都是通過他人轉述或者通過影響來刻劃其厲害之處。但和阿西莫夫不同,劉慈欣給了一個很明確的傾向:他們的研究成果是集體的,而不是依靠某一個人的。相比阿西莫夫通過安排一個神人謝頓,以一種近乎降神的方法來創建整個體系(雖然我印象中阿西莫夫一筆帶過說前人有一點研究),劉慈欣的設定更加合理一些。

三體遊戲

三體遊戲的設計我很喜歡,甚至我也在故事揭祕了三顆太陽之後被震撼了。我雖然在讀小說前聽說了三體世界的設定,但對此並沒有很直觀的認識,更沒有想過這對那裏的行星究竟意味着什麼。直到劉慈欣通過這個遊戲將它具象化在我「眼前」,我纔真正意識到了這一設定下世界的不同與困苦。

但在故事中,我總覺得劉慈欣在刻意貶低中國古代的哲學家而擡高西方古代(古希臘)的哲學家,甚至爲此牽扯了一些不相關的人進來。伏羲、周文王和孔仲尼從來都沒有說過世界是那樣運轉的,甚至傳世的文獻中從來都沒說過。但劉慈欣刻意將他們安排出來,然後引出了一個墨子,肯定了他的機械的驗證,但同時也繼續諷刺了他們不夠尊重客觀事實。我對墨家尤其是墨家的物理/機械學問瞭解不深,所以對墨子這部分不好評論。但從劉慈欣將前三(四)個全部設定成中國古代人物,後來的更正確的全部設定成西方人物來看,劉慈欣在這裏的偏向十分明顯。

我對西方後來更正確一事沒有任何意見,但西方古代(古希臘)在這些方面有一樣的錯誤,都整體以主觀壓倒客觀,不然希帕索斯是怎麼死的,甚至蘇格拉底是怎麼死的?不能因爲有歐幾里得和阿基米德這兩位數學巨匠就認爲古希臘乃至整個西方(幾乎)所有人或者所有哲學家都尊重客觀,尊重實驗,尊重證明。

地球三體組織

提到地球三體組織(ETO),就繞不開紅岸和文革。劉慈欣對當年的情境描述繪聲繪色,對我這種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只聽人說過,以及看過抽象描述的人來說是很難得的體驗。當然,我並不知道劉慈欣的描述是否足夠「真實」,即在小說設定下足夠符合當時人的可能行動。不過讀小說嘛,可以權且假設足夠真實。

不過在我看來,與其說ETO是其創建者通過文革年代反思人類的錯誤,不如說它是同種錯誤的延續。葉文潔的行動是受了許多具體因素影響,其中有偶然也有環境影響,多少可以說是理性思考下的結果。但伊文斯呢?伊文斯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極端的唯我之人,覺得只有他認定的東西纔是真理,別人和他不一樣就一定是別人的錯。他和那些所謂的文革中的瘋狂的人沒有任何兩樣,只不過恰好他是想要“淨化”人類而已。而葉文潔,實際上也只看到了她自己身邊的事,當年的全部也就侷限在一小塊地方,僅通過「聽說」來瞭解外面的世界。不可否認,這是在信息化時代前幾乎所有人的信息獲取方式,不是葉文潔特有的。但既然我們已經在了信息化時代,我們可以看到它的侷限性,因而理應更全面地看待它。

而且有意思的是,《三體》第三部中,有一段話說「人類走出搖籃看了一眼,然後恐懼地關上了門,再也不敢打開。但外面的世界遠比看到的廣大。」(大意)。這和葉文潔當年的經歷很是神似,其實可以看作是作者對此的一個態度。

而後來的ETO,則是一步一步沿着這個錯誤軌道繼續行進下去。和從前一樣,他們描繪了一個完美的存在,三體人,然後在其上附加自己的訴求。所以我覺得書中他們稱三體人爲「主」一事實在入木三分:這和猶太教及其後續(也就是所謂的閃米特一神教)如出一轍,唯一不同是三體人會在可預期的未來降臨,而閃米特一神教的主卻沒有任何時間的承諾。

而他們之所以對三體人有如此高的設想,根源就只是因爲三體人科技比地球人發達。之所以覺得科技發達就更加文明,這還是歐洲人在殖民時期所用的宗教理論的延續,我們今天的人應該很好理解其錯謬之處,但不是很多年前卻仍是「共識」。至於三體人所在行星的文明發展過程受過的苦比地球多這件事,只是對三體人同情的理由——但誰告訴過你以前所毀滅的文明的生命就是現在的這個三體人?

於是我就一直很奇怪,在《三體》相關的話題下,除了那些玩梗的,似乎居然還真有人相信ETO的理論。我覺得固然人類有很多問題,但這種通過想象一個更優秀的外力來解決問題的理念,並不是一種有益或有所效果的思維——除非你是伊文斯那種人,但這樣的話也就沒什麼說了。

宇宙設定

《三體》中假設的光速航行方法是曲率驅動航行,通過降低後部空間曲率來驅動。雲天明的三個童話中已經「解釋」(比喻)得很清楚了。在這之上的低光速區域(黑域、慢霧)的設定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設定,但其中也有一些不好解釋的問題。

最簡單的,作者刻意設定了空間曲率(咦?好像不是時空曲率)降低會讓光速降低,但這是爲什麼?當然,畢竟這只是小說中一個設定,未必一定要解釋。除此以外,我還有一些希望能得到解答的問題:在其邊界的區域(空間)是什麼樣的?它是否會不斷擴散或不斷收縮,「速度」又是多少,對外界原始空間是否有影響?在外界觀測者眼中,它和因質量形成的黑洞有區別麼?原宇宙是否也是一個黑域,使得「第五宇宙速度」無法達到?以及如果可以提高曲率,是否可以提高光速(於是星球附近的光速更大)?

當然,我最想知道的是二向箔和慢霧的影響。在二向箔遇到它們後,還能正常二向化麼?如果可以,那麼二向化後的空間(平面)的光速是慢霧中的光速還是無窮大?畢竟小說假設了最初的宇宙光速非常大,那麼如果降維後不受制於原未降維空間光速,則二維化後也應該不受原三維宇宙光速影響。

這些思緒有時會發現設定中潛在的自相矛盾的地方,不過這不影響我對這個設定的欣賞,畢竟讀科幻(乃至所有幻想類)小說的一大樂趣就是看那些習以爲常或稀鬆平常的東西會被作者玩出什麼花來。至於它在現實中的合理性,那就交給物理學家去評判了,我畢竟只是搞計算機的。(雖然我對此也有一點疑惑,畢竟屢次測量下宇宙的時空都是平直的於是曲率是0,這會給曲率驅動帶來什麼影響麼?)

除了曲率驅動以外,還有一個有意思的設定是宇宙的維度數量。劉慈欣描繪了一個四維空間的碎片,並讓角色進入查看;此外,他還用了一個「最後(唯一)的魔法時代」的小故事來輔助解釋該設定。我仔細想了一下,他用了一種「全覽」一般(類似工圖?)的方式來描繪四維見聞,這似乎是不正確的設定。那些人畢竟還是人類,眼睛是設計來通過二維信息觀察三維世界的(如果你考慮眼底本身的形狀的話,或許可以說是微微的三維來觀察三維),於是他們每個時刻應該還是只能看到三維世界的一個二維切面(或者說兩個,兩眼各一個),而非文中所描述的無限細節的展開方式。想要達到文中所描述的可以看到三維空間的每一個方向的全景的效果,需要他們可以隨意在全部四個維中移動和旋轉他們的頭;想要達到對三維的「一覽無餘」(類比我們對二維平面的「一覽無餘」),需要三(?)隻觀察三維的眼睛。

這裏其實還有一個似乎是漏洞的地方,那就是爲什麼飛船中的空氣乃至所有的東西不會逸散到整個四維空間中呢?如果有什麼神祕的力量保護了這些三維粒子不會在第四個維度中運動,那麼那些人物又是如何在四維空間中運動的呢(很顯然在第四個維度上移動了)? 與此並列,我們還可以問一句:四維降到三維的方法莫非不是類似二向箔的方法麼?否則如何解釋他們所在的三維空間碰觸四維空間卻沒有將其拉到三維呢?莫非他們的飛船的速度已經超過了跌落擴散的速度?

面壁計劃和執劍人

在小說的設定下,面壁計劃的產生幾乎是一個必然。我覺得有意思的是面壁者是天然的獨裁官,但聯合國這一最講共和(在一些定義下叫「民主」)的機構在現實的壓力下又不得不選擇這一方案。而後來,到了威懾建立的時候,執劍人是全球最大的獨裁官——面壁者還是在框架下的,甚至是可以被廢除的;但執劍人是不能受任何外部約束的。但偏偏執劍人的存在又是維護地球安全的唯一選擇。

於是在看評論的時候,我看到許多人直接進行政治化表達,說劉慈欣本人就是「獨裁擁護者」,試圖通過抨擊作者的人格來拒絕該設定的合理性。通過貶低人格或者訴諸感情,這本身就意味着對事情本身的合理性的承認,但其人卻不接受該結論,必須要想辦法維護自己的思維。這種行爲和篤信宗教(尤其是閃米特一神教)沒有什麼區別,「吾亦未如之何也已矣」。當然,也有一幫人「打圓場」,說故事只是故事,不要代入現實。

但這正是這些設定本身要傳遞的信息:獨裁究竟是什麼,以及獨裁是否等同於壞;民主或共和究竟是什麼,以及它們是否等同於好?如同其他東西一樣,拒絕去思考這些事情,只會浪費了小說給你的大好機會。

我沒有拒絕,在後來重新認識了這些詞:民主、共和與獨裁是(幾乎)同一議題內三種不同的做法;形式與實質是兩個東西,未必總是統一;自由是一個大議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定義;平等也是一個大問題,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定義。既然它們有這些不同,那麼許多原先的結論就有待商榷了,因爲它們的鼓吹者刻意避開不談其中的衝突。

得到這些新知識並不容易。如許多同齡同輩之人一樣,我在中學的時候也相信民主是仙丹是萬能靈藥,只要民主了社會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而民主就等於選舉和代議制。但隨着年齡增長閱歷增加,我發現好像這種民主也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我起初還是相信絕大多數問題都可以通過這種民主解決。隨着這種發現越來越多,到了後來,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好像這一理論有問題,「大多數」似乎沒有那麼大,而選舉+代議制似乎也不等於民主。再後來,出了國,結識了各國人,看着街上時不時有大有小的遊行,看着脫歐,看着特朗普、約翰遜、博索那羅,再看着馬克龍、孔特、澤連斯基、小池百合子、柯文哲,經歷了和經歷着新冠疫情,我切實意識到以前對民主對代議制對西方似乎迷信了。

那麼怎麼辦?嘗試剝離已經形成的或者別人告訴我的結論,重新理解它們。這個過程並不容易,但好在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太過大不了的事情:畢竟我的主業不是人文,而計算機專業訓練帶給我的兩大強項就是抽象能力和查錯能力。

於是經過了也許五六年也許兩三年的觀察與思考後,我終於重新認識了這些詞語,得到了如前所述的區分,並理出了新的頭緒:我當年所接觸的這些東西作爲整體,是刻意模糊詞彙邊界,然後將其中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受衆但藏起不好一面的結果。換句話說,這是「宣傳」,和當年所諷刺的新聞聯播只播好的一面不播不好的一面沒什麼不一樣的;甚至裏面還摻了許多假話,這點還不如新聞聯播。

我本身看《三體》的時候,面對這一設定沒有太多代入自己的感情,只是在考慮故事設定下這樣是否可能合理,以及是否有更多選項。這和我在讀《蠅王》等書時的心態差不多,且在其後重新思考並嘗試對應現實的方式也類似。 執劍人的弊端很充分,但在故事條件下確實是極好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除了賭運氣以外的唯一選擇。只有故事中的人類可以趕上或接近三體人的科技,執劍人纔沒有必要繼續存在。擔心執劍人不願意拋下其權力,本身就是和執劍人存在的意義相違背的,可以說是「只想要收益不想付出成本」的思維的擴大版。

《三體》中執劍人存在的設定和普通的絕對權力設定差異很微妙,比如《星際之門·SG-1》系列中丹尼爾·傑克遜某次獲取了極大能力最終控制全球(見《絕對權力》一集)——都是個人具有極大權力,執劍人本人並不是因爲具有超越時代的知識而當上的執劍人,但丹尼爾·傑克遜那次則純粹是因爲個人掌握了Goa'uld的部分知識。 這種微妙的差異正是執劍人這一設定的詰問所在。《三體》後來的內容也很明確地表述,執劍人並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當的,其要求之高實在罕見。而其關鍵點,居然不是對人類有多愛,而是有多大意願去觸發座標廣播——簡單的求生本能卻是生存的阻礙。又一個局部最優解和全局最優解的矛盾。

這點讓我回想起故事中超信息化社會那塊碑上所刻「給歲月以文明」和「給文明以歲月」兩句話——它們雖然短期中可能有矛盾,但在長期中並不一定矛盾;可惜故事中和故事外都有很多人看不到這一點,盲目崇拜其中一句。

小結

總而言之,我覺得這套小說寫得不錯。只要你不是一個凡事都意識形態化的人,那麼它完全值得一讀。

故事很難用一兩句話來描述,畢竟有三部之多。親自讀書帶來的感受和聽他人刪改轉述的感受還是完全不同的。

不過,我還是想要說一句:局部最優解往往不是全局最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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